两代人的忏悔
☆郭清彬
年9月18日,我有幸应华容县博物馆邓刚馆长之邀,赴北景港镇陪同日本作家池上正治和其夫人贞子,对当年侵华日*在北景港的罪行进行调查。所见所闻,极为震撼,特此记下这难忘的历史,以告世人。
小镇噩运
北景港原是湘北地区一个繁华的小镇。青石板铺成的对面街,成井字形排开。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,有的为穿架排山斗拱式结构,屋顶盖青色燕子瓦;有的外砌清水墙,内墙用很薄的鼓皮(木板)安装上顶。青砖小瓦马头墙,回廊转环花格窗,显得古朴雅典。藕池河从小镇旁静静流过,河水澄澈如镜,使她平添了几分妩媚。
北景港在千多年的岁月中蹒跚走过,历经沧桑。由于她偏居县南一隅,小镇人生活倒也十分恬静。平日,小巷里飘着酒香,阁楼上传出笑语,商铺里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的声音响过不停……好一幅温柔、安祥的景象。
然而,这静好的岁月,却被魔*的枪声和刺刀划破。年3月,那个淌血的春天,几艘汽艇沿藕池河而下,艇上飘着膏药旗,艇尾卷起的浪花,疯狂的拍打着堤岸。“*子来了!”小镇上的人们猛地惊醒,扶老携幼,沿着河堤怆惶奔逃。魔*是没有人性的。艇上的机枪响了,河堤上顿时倒下无数无辜的百姓。鲜血,染红了堤坡的小草,染红了河水。
魔*闯进了小镇。为了长期霸占这块宝地,一支代号“峰部队”的日*驻扎下来,设立据点。他们杀人放火,无恶不作,人们咬牙切齿称之为“日本*子”。小镇永远记得一笔笔血海深仇——出北景港古镇,沿藕池河下游一里许,有一座姬昌庙,庙内供奉的是周文王。姬昌(前年―前年),史称周文王,在位50年,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代明君,被后世儒家所推崇。北景港映掩在绿树丛中的姬昌庙,青砖红瓦,庄严肃穆,烟雾缭绕,香烛摇红,历来是民众心中的圣地。可是“峰部队”占据庙宇作为*事据地,庙前的农田草坪作为跑马场(练兵场)。
北景港镇北边的河堤下,有一座陈家瓦屋。那是清朝末年,陈家祖先挑着箩筐,从益阳来到华容,拼着性命挑堤挽垸,将芦苇丛生的湖洲开垦成良田,然后积攒钱财,购置砖瓦,修起了陈家瓦屋。“峰部队”却鸠巢鹊占,赶走陈家人,将陈家瓦屋作为他们的营房。
日本*子丧尽天良,杀人如麻。一天,他们从四乡抓来12个青壮年,拉到北景港镇后的白沙港边,举枪将他们全部打死,丢下尸体,扬长而去。是镇上的好心人,冒着生命危险,在漆黑的夜里偷偷将他们掩埋在一个大土坑里,在坟包上植上树,记下这民族的血海深仇……
竹内好的反思
侵略者的战船一旦开动,很多人都被绑上战船,投入战争。竹内好就是被绑上贼船的一名日本青年。
竹内好,日本本州岛长野县人,年出生。青年的他风流倜傥,温文尔雅,戴着一架近视眼镜,饥渴的眼中充满求知的欲望。他曾是东京帝国大学中国哲学文学科的高材生,亦是无数粉丝仰慕的文学青年。年参与组建中国文学研究社,年参与创办《中国文学月报》并任主编。青年竹内好十分敬仰中国文学,大学毕业后曾远渡重洋,留学北京两年,重点研究鲁迅和中国文学。但是,侵华的枪炮声惊碎了他的文学梦。年,日本侵略*决定大量扩*,以期实施湘北战役,剑锋直指四川重庆。这年底,竹内好接到征兵通知,要求随时待命,准备开拔。他知道,子弹是不长眼的,战场上的自己生死难料。于是他开始拼命写作《鲁迅》。作品未完稿,竹内好被征入伍,编在预备队内,作为侵华日*的一员派驻湖南省华容县北景港,后来又到大队本部当翻译和教中文。侵华战争的机器将这位热爱中国文学的青年变成了恶魔。在景港乡下,他参与烧杀掳掠,为一栋栋房子化为灰烬而大笑。在陈家瓦屋,他参与严刑拷打,将抓来的中国人打得皮开肉绽。在白沙港边一次枪杀12名中国人后,他和同伴回到营房,为“大东亚圣战”的又一次胜利干杯……
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无论魔*怎样凶残,侵略的战船终将触礁、被毁。年8月15日,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,这给了包括竹内好在内的所有侵略者致命的打击。他回忆道:“这是一个小分队的事情。当战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,队员们全体嚎啕大哭。他们整整哭了一天,然后睡觉。第二天早上醒来,他们开始着手进行归国的准备工作。”
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,唤醒了竹内好未曾彻底泯灭的良知,使他由恶魔又变成了人。回到国内后,竹内好致力于中国文学研究,曾任日本东京都立大学中国文学教授和《中国的思想》杂志主编等职,编辑出版了《鲁迅选集》(13卷本)、《中国现代文学选集》(15卷本)及《现代中国的作家们》等著作,对丁玲、茅盾、郁达夫、林语堂等的研究和宣传,作出了重要贡献。并且,竹内好的业绩并不限于文学研究。他以鲁迅研究为基础,系统介绍了孙中山、蔡元培、毛泽东等的思想和传记。为了介绍新中国,竹内好撰写了《中国的近代与日本的近代》、《现代中国论》、《中国革命的思想》、《为了理解中国》等著作,对日本学术界和思想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,他是当之无愧的日本著作家和文学评论家,中国文学研究专家。年,竹内好为抗议当时的日本*府通过新安保条约而辞职,其后组织思想科学研究会、鲁迅之友会、中国之友会等。对于当年的侵华战争,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。年,竹内好不幸患癌症。在病床上,他依然坚持整理《转变时期——战后日记抄》,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。弥留之际,他叮嘱自己最喜爱的学生池上正治和贞子,一定要沿着他当年侵华的地方走一趟,取得第一手资料,记下日*罪恶的历史。
池上正治的忏悔
竹内好对中国的热爱,对侵华战争的反省,深刻影响了他的学生池上正治。池上正治,一位身材魁梧、光头长须、敦厚诚恳、智慧内敛的日本当代著名作家、汉学大师和中日友好活动家,曾任日本前首相羽田的翻译。当年,作为战后出生的日本年轻一代,他从战争的反思中深感加强了解中国的必要,考进东京外国语大学的中国系。年他还在上大学期间,就怀着好奇的心情,经过罗湖首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。尽管那时正处在中国“文革”时期,但是中国发生的一切,都像谜一样吸引着他,驱使他把自己的兴趣、精力和智慧都同中国联系在一起。20世纪80年代,他和夫人池上贞子遵从恩师竹内好的教诲,来中国著名学府南开大学任外籍教授,所教学生大多成为了博士生导师、外交官、记者和企业家。池上正治先生学问博大精深、涉猎甚广,除中国文学外,在中国哲学、医学、宗教、文化史、翻译等方面均有建树,著有《中国新丝绸之路》等77部著作,可谓著作等身。特别是他的《一个日本人眼中的中国》,由于书中多角度地介绍了中国民俗风情和*治文化,很快成为国内外的畅销书。其夫人池上贞子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和翻译家,撰有《张爱萍:爱人生文学》等著作。夫妻二人十分热爱中国。他们是至今为止中日关系史上有记载的访问中国次数最多、时间跨度最长的日本人。据《人民日报》报道:池上先生从年大学时代起,到年10月,共访问中国多次,每年都数次往返于中日两国,足迹遍及中国的所有省份,并曾5次访问西藏,或考察、或调研、或游学。年,他们又立下雄心壮志,谨记竹内好老师的遗嘱,到他当年派驻的地方,通过实地调查采访,确认侵华日*所犯下的罪行。这,将是池上正治的第78部著作。
为此,池上夫妇特意选择了一个滴血的日子——9.18。年9月18日,他们在中国旅行社总社湖南公司李衡西小姐陪同下,从长沙出发,驱车来到南县厂窖惨案遇难同胞纪念馆。年5月,侵华日*在洞庭湖水域,分多股兵力从藕池河附近水陆进犯,最后在厂窖垸形成合围圈,疯狂屠杀3万多无辜百姓,造成震惊中外的厂窖大惨案。站在藕池河东支,亲临战场遗址,池上夫妇的神情显得十分凝重。他们说,一定要纪下日*的罪恶历史,告诉日本国民,不要忘记历史,永远热爱和平!
池上正治夫妇均是年逾古稀的老人,参观厂窖惨案遇难同胞纪念馆后,他们顾不上中午休息,在南县文联主席肖跃和厂窖惨案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郭卫的陪同下,风尘仆仆来到北景港。我和华容县博物馆馆长邓刚等4人早在此迎候。72岁的池上正治先生,花白的络腮胡,花白的头发,微微佝偻着腰,拄着拐杖,依然精神矍铄。贞子夫人身着黑衣外裙,行走在街头巷尾。两位老人一身朴实衣着,一口标准的中国普通话,不经介绍,谁也认不出他们是远渡重洋而来的日本友人。
岁月虽已远去,往事不可淡忘。在当地派出所罗警官的引导和我们的陪同下,两位老人在小镇上寻觅当年侵略*的足迹。在“峰部队”驻扎的陈家瓦屋遗址前,他们寻访到陈氏后裔陈丙林先生,表达深深的忏悔。在“峰部队”当年的练兵场,他们拍下照片,作为历史的见证。在白沙港难民墓前,两位老人肃立默哀——当年,日本*子将12名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抓到这里残酷杀害。70多年后的今天,我们肃立在墓前,听小草在秋风的吹拂下飒飒作响,好似屈死的冤*在哭泣、怒吼。两位老人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切,我看到,他们的手在颤抖,眼里闪着泪花……
太阳渐渐西沉,紧张忙碌了一天的两位老人还要赶往长沙,明天还有新的行程。临别时,我们和两位老人依依惜别。池上先生握着我的手,坚定地说:“我一定要不忘竹内好老师的遗言,把他们部队的战争罪行记下来,写出来,让天下的人知道,向中国人民谢罪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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