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招娣
这个名字代表着一出生就不被期待的女孩子。
我相信在这个社会中,还有千千万万个“招娣”,而她可能是你,也可能是我。
1
我的二婶原名叫王招娣,年出生在四川一个偏远的深山小村里。
二婶是家里的老三,却不是最小的女儿,据说在她之后还有一个妹妹,可惜命不好,一出生就没了。到底怎么没的,没人说得清楚。
每次跟大家伙讲到亲人朋友,二婶都会说一嘴自己的妹妹,可一说,她就不由得停下手上的活,眼神悠远,好像看着前方,又像是在回顾过去,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,摇摇头:“还说这些干啥……”
偶尔也会喃喃叹气,说那些不被期待出生的女孩子,没几个命好。
不知道是在说以前的自己,还是在说从未见过的妹妹。
在二婶四岁时,家里终于迎来了儿子,父母给他取名王家宝。
家宝,家宝,家里的宝贝。
弟弟出生后,妈妈感觉就像卸下了身上的重担,整个人都轻松起来,就连奶奶,也把家里的鸡蛋一个个煮好端到妈妈床前。
圆滚滚烫呼呼的白煮蛋,是二婶小时候最喜欢吃的,每次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两个。
二婶趴在窗户上,从布帘中间的缝隙往里面看去。房间里昏暗无光,就连窗户上也挂着厚厚的布料挡风,她隐约看到,妈妈坐在床上,身上盖着新被子——据说只有生了儿子家里才会买被子——怀里抱着弟弟,正哄他睡觉。
房间里的气味一点也不好闻,屎尿裹着汗臭味,二婶每次进去都下意识屏住呼吸。
奶奶说妈妈刚生完娃,身体虚,受不住,不能洗澡,不能吹风,要在里面待足一个月才能出来。
可是在二婶模糊的记忆里,妈妈也生过一个妹妹。当时妈妈在房间里叫了快一个下午,直到天快黑了,婆婆才把妹妹抱出来。
她凑过去看了一眼,妹妹瘦瘦小小,浑身皱巴巴的,还沾着一些血和脏东西,正躺在婆婆手上细声细气地哭,轻轻地蹬着腿。
“是个姑娘。”婆婆说。
“晦气。”这是爷爷。
“不下蛋的鸡,这都第几个了。”这是奶奶。
后面的话二婶没听见了,姐姐把她拉进屋子了。
第二天,二婶兴冲冲地跑到妈妈身边想去看妹妹,妈妈却只一个人躺在床上,盯着房梁,无声地掉眼泪。
妹妹不在了。
没过两天,妈妈就跟着下地去了,农忙,少了人不行。
后来,大家都忘了妹妹的存在。
就连妈妈,似乎也不记得了。
2
再大点,二婶就开始带弟弟。
所谓的带,并不是和弟弟一起玩,而是家里人都去下地时,她在家里干活,洗衣服,做饭,喂鸡鸭,砍柴等等。
弟弟就放在眼皮底下,一举一动都要看着,确保弟弟安全。
二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,她就是由姐姐带大,村里所有女孩都是这么过来的。
唯一不同的,可能是弟弟每天都能吃到一个白煮蛋,有时候闹脾气,奶奶还要哄着他吃。
真好啊,她也想被哄着喂白煮蛋。
有一次她偷偷问大姐,为什么她们不能吃鸡蛋,姐姐理所当然地告诉她:“我们都是女孩,弟弟是男孩,以后这个家要靠弟弟呀。”
奶奶却骂她:“一天天吃饭堵不上你的嘴是吧,家里活搞不好还想要好的,贪不死你!”
二婶就纳闷,想和弟弟一样吃鸡蛋怎么就成了贪了?
带着问题,二婶开始观察起家里人。
最忙的无疑是妈妈。如果是春夏天,天不亮她就要起床做一家人的早饭,放在锅里保温,然后天刚亮就拿着锄头背篓出门,早上凉快,干活没那么热。
妈妈出门时,爸爸基本还躺在床上打鼾,姐姐已经开始推搡着叫二婶起床。
她们要把家里珍贵的几只鸡鸭赶到后面的山上去吃虫,还要去割猪草,喂养唯一的一头猪。
现在家里条件好些了,以前可喂不上猪。
天热了,妈妈就回来吃早饭。说是早饭,其实就是几个红薯和土豆,二婶和妈妈姐姐吃的一样,比较稠的稀饭在爸爸和弟弟的碗里。
二婶想打点米汤都被奶奶横了一眼:“败家娘们儿,一个个比猪还能吃。”
弟弟吃了几口饭就吵着不吃了,闹着要吃糖。前几天奶奶带她和弟弟出去吃席,每桌有几颗水果糖,奶奶全给弟弟吃了。
最后弟弟也没吃,奶奶自己把饭吃了,一边吃一边说:“家宝就是孝顺,知道心疼奶奶,把饭孝敬给奶奶吃。”
把自己不要的留给长辈,就是孝顺吗?
弟弟终究吃上了糖。
奶奶去集市买了一小包冰糖,藏着柜子里,每天给弟弟一颗。
她还听见奶奶给弟弟说:“不要给你那几个姐姐说,女孩生下来就是讨债的,就是外人,你对她好,她还不念着呢。要是让她们知道你有糖吃,可就过来抢了。”
也就是从那天起,二婶发现弟弟对她的态度就变了。
以前她说什么弟弟还听着,乖乖的,有什么也会和她说,现在总是用看仇人的眼光看着她,她一靠近,就把自己手上身边的东西护得紧紧的,好像怕她抢走一样。
可是,我不是你的姐姐吗?我们不是一家人吗?
这样的情况在村子里并不少见,只要家里有两三个女孩,大家都是这么说,都是这么做的。
所以是我做错了吗?是我想多了吗?
二婶迷迷糊糊地思考着。
这个困惑一直持续到二婶上学。
3
二婶能上学,还是沾了弟弟的光。
这个偏远山村由政府建起了一所小学,以前读书要么爬山去镇上,要么就在村子里,由以前在扫盲队里学过的人教一教。
大姐和二姐就去学过一段时间,能认几个常用的字,会写自己的名字。
到了二婶,爷奶都不关心,妈妈虽然提过几句,都被敷衍过去了。
“女孩没什么出息,学也学不会。”
“家里这么忙,她去读书了。活谁来干?”
“女人到最后都要嫁人,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?是你出钱还是我出钱!”
一直到弟弟五岁,可以上学了,奶奶怕他年纪小在学校被人欺负,才想起二婶来。
于是,二婶在十岁时,第一次走进学校,跟着五六岁的小孩,一起读一年级。
二婶常说,小时候读书的日子,是她过得最快乐轻松的一段时光。
虽然家离得比较近,上学时中午要回家做饭干活,可是每天都能学到新知识,温柔的老师还会教他们唱歌、做游戏,唯一的女老师还带她学乐器。
那是一把木制的吉他。二婶曾给我展示了她多年前学习的成果,她只能弹出几个调子,连不成优美的旋律了。
美梦在她十四岁时戛然而止。
比她大三岁的姐姐要嫁人了,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,她必须退学回家。
其实大姐早就看好了人家,只是对方家里条件跟他们差不多,一时拿不出办酒席的钱。二则是因为女人一旦嫁出去就算对方家里的人了,自家的活就不能干了。
而现在大姐眼看岁数就大了,再不嫁就说不过去,这才商量着办酒席。
家里欢欢喜喜把姐姐嫁出去,敲锣打鼓,对方也高高兴兴过来迎,可只有姐姐,在板车上一边开心,一边不住地掉眼泪。
前一天,二婶曾问过大姐,什么是嫁人。
大姐脸上还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待和羞涩:“就是和你喜欢的人组成一个家,生几个孩子,好好过日子。”
“什么是喜欢啊?”
大姐推了她一下:“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。”
“那家……又是什么样子……”
大姐奇怪地看她:“招娣,你现在不就在家里吗?”
二婶没有再问。
第二年冬天,妈妈带着她去看大姐。
大姐生了一个女孩,寒冷的冬天正自己蹲在井边洗孩子的尿布,手冻得通红开裂。一看到妈妈,大姐就掉下眼泪。
妈妈又是生气又是怒其不争地骂大姐:“你这肚子咋不争气,生出个女孩让自己受气!”
在那一刻,二婶恍惚在妈妈身上看到了奶奶的影子,妈妈也曾受到过这样的思想压迫,只生了女儿的她在村里几乎抬不起头,在家里干重活累活,终日被人恶语相向,最后用自己身体作为代价拼出一个儿子,可她依旧选择举起这把刀,重重地砍在自己女儿身上。
这并不少见,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,甚至在镇上、县城、繁华的都市,传承不都在延续。
难道她以后也要过这样的日子吗?
二婶内心几近惶恐。
4
事情似乎有了转机。
二婶十六岁时,二姐也嫁人了,家里人张罗着给她相看对象了。
二婶明里暗里弄黄了几个对象,奶奶脸色就变了,天天在家里换着词骂她,就连妈妈也在说,让她不要耍小性子,安安生生找个好婆家,未来才好过。
就在这时,二姐夫带来一个消息,他亲戚在城里打工,现在那边要招人,一个月好多钱呢。
他和二姐都要去,招娣年龄刚好,出去干上四五年,以后她的嫁妆不仅不用家里操心,还能每个月给家用,很划算。
二婶心动了。
临走的那天,许久没有出门的妈妈跟着二婶到了镇上,路上沉默着,谁也没有说话。
临到了车站,妈妈突然拉住二婶的手,把一个沾满汗水的小布包塞到她的手中,说话磕磕巴巴:“到那边……好好照顾自己……”
“这是妈妈偷偷攒的钱,你好好拿着……想买什么就买什么。”
“挣了钱,你自己多攒一点,不要都给家里说……手里有钱,就能站着过日子。”
“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,在那边好好过。”
二婶抬头,惊讶地看着妈妈。
她从未对妈妈说过自己的想法,这次是她现如今唯一能把握住逃离的机会。
妈妈像小时候一样理理二婶的衣服,语气带有孩童般的调皮:“你是我的孩子,在我肚子里待了十个月,你在想什么,我能不知道吗?”
她可能无知,她可能不知道伤害了你,可她终究,是妈妈啊。
二婶对我说,她是从那时起,才觉得自己长大了。
“以前我愤恨嫉世,认为妈妈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出来,觉得这一切都是妈妈的错。”
“我讨厌我的名字,讨厌重男轻女的奶奶,讨厌完全不作为的爷爷和爸爸,讨厌懵懂无知的大姐,讨厌……生我养我的妈妈。”
“可是让一切悲剧发生的,仅仅是他们吗?”
“不是的。”
“这个问题,我没弄明白,也可能这一辈子都想不明白。”
“现在的女孩子,比那时的我们,只是幸运一些而已。”
跟着二姐一起坐上挨挨挤挤的车厢,听着熙熙攘攘的声音,闻着混杂的气味,二婶松了口气。
这意味着,她终于要离开那个陈旧腐朽的小山村了。
“别怕。”
二姐紧紧握住二婶的手:“以后的日子,我们自由了。”
此时此刻她们坐在布满灰尘的客车车厢里,灰头土脸,身处吵闹的人世间,却是第一次,选择了未来。
是的,我们自由了。
尽管这自由,还充满未知。
5
二婶就是在电子厂里,认识了我的二叔。
年,二婶进入一家电子厂工作,三班倒,做六休一,工作枯燥泛味。
空闲的时间,二婶想要读书。
可她没上过几年学,认识的字不多,后来私底下找老师补课,也只断断续续学过一点,工厂里有阅览室,她进去就两眼一抹黑,不知道该看些什么,随便拿的书只能看懂几句话。
有些工友就觉得她这种行为装模作样,装有文化,讨好大组长想捞点好处,就在背后小声议论,被二叔抓了个现成。
二叔就是他们嘴里的大组长。
后来二婶再次去阅览室时,二叔就溜过去看了一下,去书架上翻了几本带拼音的儿童读物,放在二婶面前。
“你现在看这几本书比较好。”
二婶一抬头,就看到一俊俏小伙冲着她咧嘴笑。
二叔的性格家里人都知道,做事特别懒散,只要不是火烧眉毛就一点也不着急,反倒衬着周围的人特别急。
我很好奇,依照二婶的性子应该看不上二叔的。
二婶轻轻皱眉,不由在笑:“按照现在的说法,我可能也是个颜控。”
是的,私底下大家都叫二叔车间厂草,由此可见他的颜值。
“所以,二叔是怎么给你表白的?”
“准确来说,不算表白。”
二叔唯独在情感婚姻这件事上雷厉风行了一番,确定了自己心意后,就去找二婶坦白了。
二婶记得,那天天气不太好,电子厂的小操场上没有几个人在遛弯,她当时还在纳闷,大组长怎么叫她在操场见面。
两个人见面便沉默,走了一圈又一圈,眼看着就要下雨了,二叔才开口。
“王招娣同志,本人任志明,年生人,今年20岁,成都本地人,家里还有三个兄弟姐妹,父母身体健康,为人和睦。本人没有不良嗜好……”
不要说二婶,现在的我听着也觉得难以置信,二叔直接报户口是个人都反应不过来。
“当时我没答应。”
“年,他20岁,我17岁,按照长命百岁来看,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。”
“那时候算起来还是青春年少,说过的话许出的诺言,又能坚持多久呢?”
当时的二婶能想到这些,思想确实先进开明了。
“那后来呢?”我继续追问。
“后来啊……”
6
后来二婶与家人决裂。